页面

1993年7月15日星期四

张钰:自省还是自阉?──对批判“八九民运”的质疑

说明:以下是我在17年多以前发表的一篇旧文,没有上过网,因此估计没有几人看到过。那时正是邓小平“九二南巡”后不久,邓年初在南巡中说了些“不改革开放”就会如何如何以至“只能是死路一条”的话。以他至高无上的地位,全国形势当然大变,政治气氛也变得宽松多了,体制内外都有很多人做了各种乐观的政治解读。曾经在91年就被拒绝入境香港的本人,也在当年年中于八九后第一次敢冒险回国,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。此后因病在国内呆了几个月,感受到的开明气氛,比我在81年底出国前还要好得多。也许正是因为那样的气氛,一些人有对当局产生了很多期盼,甚至有人开始“反省”以至否定“八九民运”,实际也就是否定其“非暴力不合作”运动的根本性质。很多人主张“非暴力”,但往往不明白“不合作”才是民间“非暴力”运动的力量所在,否则除了以自辱感化当权者就别无出路。于是,我在次年就针对性的用本名写了下文。17年过去了,事态发展仍没有证明我当时的判断有何较大的失误(其实我倒真希望是误判)。而且至少我个人的感受、观察和统计都表明,现在中国社会除了经济条件以外,很多方面尤其是言论自由和社会公正方面,甚至还不如17年前,更不如13年前,也不如5年前(我最后一次回国的时候)。

张裕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-

张钰:自省还是自阉?──对批判“八九民运”的质疑

近年来,在大陆以外的报刊上批判以至否定北京“八九民运”的言论日见增多。一些人士号称“自由派独立学人”或“民主精英”,其宽容强权苛求弱者的“反省”,比几年前御用学者们的谩骂,更显得低下和不堪。

有人基于共产党执政以来将“革命”绝对化、滥用“革命”名义、假“革命”以作恶的历史,然后就反其道而行之──凡人凡事祗要打上“革命”的烙印,就变得丑恶不堪。“八九民运”的参加者被其称作“革命的接班人”,因此“骨子里”就有了原罪。

可是,这些人偏偏忘了(?)古今中外的许多革命,就政治革命而言,有以暴抗暴的法国大革命、美国独立革命、中国辛亥革命,罗马尼亚十二月革命,也有非暴力的英国光荣革命、印度甘地革命、菲律宾人民革命、捷克天鹅绒革命、俄国八月革命。针对上述的每一场革命,人们都能发现许许多多的丑恶现象,但它们却无法掩盖上述革命的进步主流和正义本质。尽管“八九民运”“以流血的悲剧而告终”,但其进步性和正义性绝不低于上述任何一场革命;作为中共独裁统治下最大规模的一次民众抗争运动,无论她犯有多少不可饶恕的错误,仍以比匈牙利革命、捷克布拉格之春、波兰团结工会运动等流血悲剧更大更深远的影响,光荣地载入了世界史册。

这些人似乎也忘记了(?)中共执政当局的罪恶,比起古今中外的许多执政党来,当今的中国共产党最为腐败和残暴。“六四”屠杀之前,中共已经比毛泽东时代腐败得多,共产党在民众中的威信之低,党的领袖(无论邓小平还是赵紫阳)在党员中的威信之低,都创空前的纪录。邓小平长期非法凌驾于全党之上,使党内领导机制遭到空前破坏,是中共最大的诟病──笔者所认识的中共党员,无论何种政治倾向,没有一个不对此摇头甚至愤慨。“六四”屠杀使中共的凶残和无耻大白于天下,使它对民众的精神感召力几乎趋近于零,使世界上绝大多数原共产党人以“共产党”的名称为耻辱。

有些人亲身经历过“六四”镇压、又被非法关押了数年,居然还会相信中共执政当局的“自我改造”能力,承认自己“深重的罪恶”──对抗当局、削弱民众对独裁者的信心和中断专制力量的自我改造,进而否认民间抗议运动的进步作用,设计与共产党合作的道路,其自辱的勇气和深度实在令人觉得不值。笔者是个“连民主的ABC还需要学习”普通人,不怀疑他们对民主的真诚追求,也承认共产党在中国大陆仍具有最强大的改造(或破坏)能力,更不希望中国发生动乱,但对他们的论点实在难以苟同,因此不得不冒昧向正在批判“八九民运”、设计与共产党合作的聪明人士提出一点质疑:你们有什么理由仍然相信并且要求民众重新相信中共能“自我改造”的神话?

中国共产党作为一个社会的有机体,在其死亡之前,当然至少总有些局部的自偿功能。但是,中共的整体再生功能或自我改造能力,早在它演变成专制集团时就自动丧失了。中共确实有过强大的改造能力,在它执政的前四十年中,曾经有效地改造了绝大多数的中国人民,从精神上阉割了大陆人民尤其是知识分子至少两代人,并培养出一大批政治上阳萎的社会精英。党的自我改造,用中共的术语,就是所谓“整党整风”。中共从一个以“新民主主义”为政治诉求的革命党,改造为坚持“无产阶级专政”──一党专制和个人独裁的执政党,是它自我改造能力的最后一次成功的显示。一九五七年“反右斗争”和一九五九年“反对党内右倾机会主义”的胜利,标志着它那次改造的完成。从此以后,中共再也没有显示出它仍然具有任何自我改造能力。中共发动了一次又一次“整党整风”运动,包括使它大伤元气的“文化大革命”,至今没有一次能成功收场,除了权力再分配和党风党纪更恶化以外,该党的特徵没有任何实质变化。其实,专制体系的最致命的弱点,恰恰就在於它根本没有整体的“自偿功能”或“再生功能”,正好像现在感染了爱滋病毒的人。

遗憾的是,直到“六四”屠杀之前,绝大多数人(包括笔者在内)都没看穿中共既专制又腐败的真相,仍然天真地相信它能自我改造的神话,或者一相情愿地对它的政治改革即民主化寄予幻想。正因为如此,“八九民运”才始终祗是一个低层次的街头民众抗争运动,要求的不过是宪法保障的基本人权和体制内的深化改革,既没有企图组织足以与中共当局对抗的民间力量,更没有任何“取消它的执政地位”的纲领或行动。学生们最激烈的行动就是绝食,企图用自己的生命打动当局和唤醒民众。“六四”的鲜血粉碎了中共的神话和民众的幻想,这才使多数人大彻大悟。

人是个政治动物。人在精神上要过问政治,正如人在生理上有性要求一样,本来是正常而健康的。政治专制者对於政权的独占欲望,正象性专制者对异性的独占欲望一样,他们对所有的正常人的恐惧,是与生俱来的,并不在於是否真的有人要与他们竞争。古时皇帝恐惧所有正常的男人,於是发明了宦官制度,凡是为后宫服务的男人必须彻底阉割,以致发展到连侍候皇帝本人起居的奴才也要用宦官。中共之恐惧有正常头脑的人,比皇帝之恐惧男人更甚,它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“思想改造”运动,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假想敌,就是要阉割所有正常人的灵魂。作为社会上的民间力量,谁打算与执政的中共合作,谁想帮助执政党,首先就必须被阉割,除非它先天阳萎!大陆上那八个所谓“民主党派”都是被阉割过的范例,而那些个所谓“人民团体”(如官方工会、学联等)则是先天阳萎的典型。一直有人主张忍辱负重,企图以“自阉”来获取中共当局的信任,从而帮助共产党进行“自我改造”,正如有人所提倡的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”。这些人的动机固然可敬、勇气固然可嘉,但结果却适得其反──中共当局在人们的容忍和纵容下,越来越独裁、残暴和腐败。谁又听说过,有自阉当宦官能帮助皇帝改掉纵欲恶习的呢?由此可见,以放弃自己的独立人格、以“自阉”的手段谋取与中共当局妥协,祗可能是助纣为虐、为虎作伥。尤其是经过“六四”屠杀的中共当局,就好像是患了爱滋病的荒淫皇帝,不但它自身已不可救药,而且对社会构成极大威胁,民间反对力量祗有发展强有力的不合作运动,才可能最大限度地缩小它的危害范围。

(一九九三年七月于西班牙)

[载1993年8月30日《中央日报》国际版,有删节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