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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年11月12日星期五

焦国标: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——采访中国自由民主党创始人胡石根先生

一、儿上北大母担忧

胡石根先生,1955年11月14日出生在江西省南昌市南昌县武溪公社,母亲是南昌市人,父亲是乡下人。其父进南昌城务工时与其母相识并结婚,解放军攻占南昌后,随共产党的工作队回本村闹土改,从而成为一名农村基层干部,大约做到公社副书记。胡父与许多共产党的干部一样,工作非常认真,但认真到六亲不认的程度。胡石根回忆说:“所以到现在还有很多人恨他!1958年大跃进,他驱赶着社员疯狂折腾,折腾他人,也折腾了自己,把身体弄坏了,次年患肝腹水去世。去世时留下两个姐姐、两个弟弟和我,还有一个弟弟在母亲腹中。此时正是‘三年自然灾害’,农村一片凋零,树皮草根都吃光了。南昌城里我有四个舅舅,姥姥、姥爷、祖姥姥都还在,他们就把我们这一大家子接纳到了那里。父亲去世时我5岁,我是跟姥姥、姥爷和舅舅们长大的。我母亲在家排行老三,上有俩哥哥,下有俩弟弟。这次出狱回故乡(2008年),想到父亲坟上拜祭,发现父亲的坟根本找不到了。70年代农田建设搞平坟运动,据说当时通知了我们家人,可是由于信息渠道不畅,坟被平掉,没有任何痕迹了。现在父亲的坟是一座空坟,衣冠冢。”

胡石根原本叫胡社根,小学入学(南昌市石头街小学)时,那个负责报名的老师是北方人,听不出“石”与“社”的区别,写成“胡石根”,就这么将错就错了下来。“读到4年级,文化大革命开始了,没学什么正经东西。我读的中学是南昌市第十一中学,又叫南昌市下沙窝中学。下沙窝是方志敏就义的地方,所以文革时这所中学改名为方志敏中学。现在又改回来了,还叫南昌市第十一中学。”

中学读了两三个月,赶上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运动。南昌市的很多中学,都“一锅端”升格为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。江西“共大”有三四十所分校,胡石根所在的中学被端到江西新建县鄱阳湖边的恒湖分校,实际是一个农场。“我们叫它是:大学的牌子,中学的本子(课本),小学的底子。风靡一时的电影《决裂》,就取材于江西”共大“。我至今记得《决裂》里的一段台词:看看他的手,全是茧子,这样的人不上大学,什么样的人可以上大学?我在那里呆了两年多不到三年,基本没读书,全是种地。”共大“地很多,加之江西一年三熟,种水稻,种蔬菜,非常苦,哪有时间读书?当时我也就13岁多一点点。1971年毕业时,有同学想争取让学校发中专文凭,校方不发。毕业后等了俩月,就把我分到了江西汽车制造厂,就是后来的江西五十铃汽车制造厂。我在这个厂子干了8年多,直到1979年考上北京大学。”

文革期间,胡石根也加入了“反潮流”的行列,参与派性冲突。四人帮粉碎后,被打成“四人帮的小爬虫”,遭受审查。1977年全国第一次高考,他就因正在接受审查而未得参加。到1978年,厂党委做出一个决定,称“胡石根同志在第十次路线斗争中犯了一般性政治错误”。有这个决定就可以参加高考了,但有个条件:只能报考理科,不得报考文科。“那时都是由单位决定你该考什么,否则就不让你报。这样我就只得硬着头皮去考理工科,结果没考上。1979年再次报考,我对他们说:如果你们不让我考文科,我就不考了,永远不考了,我就在单位呆着,恶心你们。一听这个,他们怕了,让我考了文科。考完之后,自己感觉不错,题答得很顺利,考上一般大学应该没什么问题。当时我报考的第一志愿是复旦大学新闻系,第二志愿是北大中文系,后面是厦门大学什么的——记得当时可以报10个志愿。”

那时江西省的高招工作在庐山进行,封闭式的,阅卷、录取都在那里。高考成绩一公布,就有人到庐山去闹,说胡石根这个人不能让他去上大学,他是“三种人”。“北大来江西招生的一位老师就问,说这个‘三种人’胡石根他多大岁数?那时我24岁。他觉得很奇怪,说24岁怎么能成为‘第三种人’,就调我的档案看。一看他很生气,说:胡石根同志在第十次路线斗争中犯了一般性政治错误,这样的错误北大党委书记也可能犯过,这样一个小东西,怎么不可以录取呢,你们也太小题大做了。然后他又看我的语文和数学成绩挺高的,很喜欢。许多文科学生的数学都不怎么好,我的数学也很好。本来按志愿顺序应该是复旦先挑的,结果他却一把把我的档案抢了过去,说:这个‘三种人’我们要了。”

小时候胡石根就是孩子头儿,常常惹祸。“母亲知道我容易闯祸,再加上离家那么远,她不放心,所以我考上北大,别人都很高兴,到我家来祝贺,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,还跟别人说,能不能想办法换个学校,换个就在南昌的学校。人家告诉她:老太太,多少人想考北大考不上,你这考上了还要换?再说也不可能换啊。母亲就死了心,无可奈何。我离家北上那天,母亲连门也没出,扶着门框流泪。我自1979年来北京,到今年就31年了。这31年大部分时间是在牢里度过的,看来当初母亲对于后来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是有预感的。”

二、不许留校

一到北大,胡石根就赶上了西单民主墙运动。1980年魏京生、徐文立被抓。“当时出现很多民办刊物,也叫地下刊物,实际上是半公开的了,刊名叫做某某探索、某某论坛、北京之春等等。在北大三角地、食堂都能看到这些刊物,我们常常边吃饭边看。它们对当时大学生思想的影响是很大的!北大中文系里不乏才子,大家都很活跃,写小说、写诗、写戏剧,也关心政治,《未名湖》杂志就是这时诞生的。当时流行伤痕文学,我们也写,陈建功是其中比较著名的。1980年中国头一次有了选举法,头一次搞竞选。北大学生抓住这个机会,仿照西方的一套竞选方式开展竞选。谁要竞选,就组织一个竞选班子,相当于一个助选团。清华的、北师大的、人大的人都到北大来取经学习。当时北大分得三个海淀区人大代表名额,参与竞选这三个名额的有十五六个人。最后胡平被选上了,可是人大代表开会时却不通知他,把他晾在那里。1981年,选举尘埃落定,北京各高校参加竞选的人还在人民大学搞了一次竞选经验交流会。这次交流会原准备发表一个呼吁书,对中央大佬喊话,要消除代沟——有些大佬对竞选一事看不惯——由于清华的两个人反对,其他人又无法说服他们,此事就搁浅了。被民选出来的人大代表胡平,后来被弄得很惨,连工作都没有。煞有介事的选举实际就是做做样子而已。”

1983年胡石根本科毕业,考上了本系的研究生。那些年大学校园里很活跃,差不多每隔一两年就有一次学潮,每次学潮几乎都由北大发起。闹学潮的原因有时很具体。有的学生喜欢“开夜车”学习,学校出台一个新规定,晚上10点统一熄灯,这对于习惯“开夜车”的同学来说是很要命的,于是有些同学就拿笤帚蘸油制成火把,在校园里游行。校长一看这架势就妥协了,很快取消了熄灯令。有的学生在外被打、被杀,这种社会治安事件也能引发校园游行。“记得有一次游行是因为学生伙食不好,里面有沙子。邓质方是78级北大技术物理系的学生,他把这事反映给邓小平,据说邓小平还是支持的,说这饭里面有沙子去游行也没什么错嘛。”

1985年那次游行是比较大的一件事。好多日本人到中国来投资,其中不乏骗子和投机者,很多中国人上当受骗,激起对日本人的愤恨。当时学生先算旧账,要把9?18定为国耻日——现在的确已经把9?18定为国耻日了,然后主张要举行反日游行。当时还没有游行示威法,游行示威比较宽松。可是到9?18学生要游行的时候,从中共中央到北京市委到北大党委,命令一直下到各个系,要求劝阻学生上街游行。

“后来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劝阻:9月18号那天人民大会堂在开中央全会。他们以为学生是冲着他们的会去的,其实很多学生根本不知道这个会,是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学生之腹了。不让游行,大部分学生很反感。有一部分学生事先就离开了校园,相约在六部口、南池子会合。一到南池子就到天安门了。会合的北大学生有三五百人,后来加入清华、人大、师大的就有六七百人了。我们一进入天安门广场就被拦住了。那时广场是空旷的,四通八达,没有现在这么多围栏。他们是用人墙拦住了我们,然后反复交涉。围观的人越来越多,达到上万人。最后他们同意在人民大会堂一侧放开一个口子,让我们到纪念碑前献了花圈,喊了一些加快改革之类的口号,也有一些人喊了要民主、反专制的口号。我没喊。这口号一喊出来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,立刻把这次游行当回事了。回校后就开始调查,由中共中央、中顾委、北京市委、国家教委和团中央组成一个联合调查组。那时李鹏是副总理兼教委主任,国家教委常务副主任彭佩云任调查组组长,副组长是北京市副市长陈昊苏,带了一大帮子人来北大调查。当时我在校团委政策研究室工作,我还带陈昊苏等人去找人座谈、讨论,聊当时的情况。他们发现我是非常激烈地站在学生一边为学生辩护的,并且也参加了游行,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。他们还发现我不但参加了游行,还是游行队伍骨干,于是他们可能认定我是一个问题比较大的人。”

10月底,他们把他们眼中的这些游行骨干叫到中南海怀仁堂,一方面了解学生的思想动态,另方面是想通过说服教育把这些骨干分子争取过来。可是学生们有一套自己的观点和说法,并不容易被说服。没有把学生“拿下”,他们不放心,于是又借纪念12?9运动的名义,在人民大会堂召开一个纪念12?9运动座谈会。

“那是一个级别很高的座谈会,有100多位部级、副部级退休或即将退休的老干部参加,他们都是三四十年代学生运动的过来人,主要目的仍然是教育转化我们这帮自由化分子。不是一对一的说服教育,而是他们三五个对我们一个。座谈会共分成五个讨论小组。我们北大的人被分在一个小组,组长是文化部部长朱穆之。现在的团中央书记陆昊就是那次座谈会崭露头角的。当时他刚入学不久,参加了北大演讲团。我们觉得他口才不错,也很有些思想,就把他吸纳进来参加座谈会。座谈会上,北大的其他学生讲话都很有针对性,很尖锐,而陆昊的发言比较中性,不疼不痒,但讲得很有条理。北大的学生很后悔选他参加此会,可恰恰是他那种没有什么味道的话赢得了老干部们的心。他们发现了一个好苗子。”

这次座谈会开了两天。“我们跟那些老同志谈得非常好,学生们都充满激情。我们说:那时候你们是反对国民党独裁,今天我们只不过是喊了喊加快改革的口号,就不行了,怎么到共产党这里就什么都不行了?是不是共产党也搞起独裁来了?想想文化大革命,你们老革命受了那么多罪,这究竟是为什么,你们真该好好反思了。我们不但没有被他们教育过去,有些老同志反倒被我们说得摇摇晃晃起来。最后薄一波、李鹏讲话,会议就结束了。”

此前导师已经决定把他的课交给胡石根去上,可是由于参加了这次学生运动,上面认定这个胡石根不适合留校做教师。“于是中央通知教委,教委通知北大,北大党委找到系主任,那时候系主任是严家炎,严家炎晚上就找到我的导师,我导师半夜就把我叫了起来,问:你干了什么坏事了?我说:没做什么坏事啊!他说:没干坏事,那你干什么好事了?我想了半天也没干什么好事。想了半天,我说:可能是参加人民大会堂座谈会的事吧。他说:那可能就是这个事,你不能留校了。这时是1986年研究生毕业前夕。”

三、因六四被整肃

后来胡石根去了北京语言学院(今北京语言大学),同时改名叫胡盛仑。“当时我是不愿意教书的,我一心想带兵打仗。虽然当时并没有战争,可我就是感觉到中国要发生变化,要有仗可打了。由于希望带兵打仗,北大不让留,我就去装甲兵司令部谋职。那里有一个老乡,他一听我说要去,很高兴,拼命想拉我呆在司令部机关。我说我不想在办公室呆着,我想带兵打仗。没有这样的机会,也不合有关的程序。就这样,我没去装甲兵司令部。后来还去找过总参、总政、总什么的,发现都是要我坐办公室,在机关呆着,我都没去。不得已最后就到了北京语言学院。一到语言学院我就开始搞学术沙龙活动,起初在本校搞,然后在北京市搞,在全国搞——全国性的语言学术沙龙。语言学院当时很支持。在语言学院我教了6年书,到1992年我就进监狱了。”

其实1989年六四时胡石根就出事了,那时他在语言学院才呆了3年。“八九的时候,我组织学生、老师签名,组织教工游行,跟学生一起游行,支持学生绝食,发表声明、演讲等等。这些都是在4?26之前做的。六四后我又发表演讲,声讨李鹏反动政府镇压人民、屠杀百姓,被他们录音,后来成为罪证。记得六四当天,北京下大雨。我们先是在学校降半旗哀悼六四死难同胞,接着就开始很激烈的演讲,讲到最激动处甚至说人民应该拿起枪了,把他们彻底消灭。语言学院是外国人聚集的地方,国安控制得最紧,遍地都是特警,比北大多多了。”

六四前,“我们北京语言学院组织学生拦截军车,用吊车从山里调来了10多吨20多吨的巨石,把五道口的铁路都给封住了。清华大学和附近大学的师生也参加了。今天已无法想象当时的场面,非常壮观!晚上升起篝火,隔100米、200米就是一堆。学生有几千人,围观的群众上万人,大家成宿成宿不睡觉。6月3号那天,还有人主张把桥梁炸掉,凡进京的路口都炸断。学潮是从5月18号就开始了,一直持续到6月4号,时间还是很充分的,只是学生并没有这么做。当时学生轮流到部队营地跟官兵们送饭送水说真相,每个人都是一腔热血。有一些退伍军人和特种兵就给学生出点子,说哪个桥梁、哪个路口可以炸掉,但最终学生都没有采纳。木樨地的抵抗运动尤其动人。当时老百姓几十万人,从公主坟一直到木樨地,到处听到石头、砖头打在士兵钢盔上的声音。那些砖头瓦片从哪里来?都是这么人手传人手从几里外的地方传送过来的,跟传送带似的。每个人都放开嗓子喊:”强盗!法西斯!‘起初还喊说’士兵不要喝老百姓的血!‘,后来就被淹没和简化了,只剩喊’强盗!法西斯!‘,嗓子都全喊哑了。“

六四之后,整肃开始。“6月5号军车开进了各大学校园。记得我那天还到北大去了一趟,当时北大校园广播站还在广播一些死伤信息和演讲。后来突然传来一个消息,说军车进校园了。顷刻之间,呼啦一下,人群就作鸟兽散了。估计也就二三秒钟的样子,几千人眨眼的功夫就没了!全跑光了!满地都是鞋子、倒下的自行车。当时就是这样恐怖!我站那里看了半天,也没看见军车来。就这么一个传言,就把人群吓成这样。后来回想,可能是便衣做的一个试探,看看当时学生的心理反应状况。”

胡石根是6月11号离开北京的,当时北大、人大、清华的很多学生已经被通缉了。“我原想直接跑到广州,结果到武汉时火车就不通了。武汉市民把武汉长江大桥给封了,从北到南的车只能在大桥以北停下来,从南到北的只能在大桥以南停下来,南北交通断了。北京已通缉学生,几十万武汉市民却还大游行呢!集体抗议李鹏政府。陆路不通了,我们改水路,雇了一条船。当时我们一行几人,有老师,有学生,发生了争执。有的说应该到广州,再到深圳,当时那边是有人接应的,要保存力量。有的说,事情起来了,你们都跑了,留下我们老百姓受苦,要落人谴责的。最后形成一个结论,让能走的人尽量都走。我最后没走,乘船渡到南岸后,坐火车回老家了。到南昌没几天,单位打电话让我回去。当时语言学院有一个国家级研究项目,我是这个项目的一员。这个项目已到扫尾阶段,要我回去完成,于是在家没呆几天就回校了。结果一回去就向我宣布不准离开校园,说如果离开校园就会被抓捕,到时候学校就没法管我了,同时宣布我停职反省,让我到一个资料室去上班。”当时单位有审查办公室,公安局也来学校询问,查了将近一年,学校最后给了胡石根一个行政记过处分。

四、组党和入狱

这资料室一呆就是好几个月。“在这期间我倒是有大量时间系统地读了社会党国际的有关文件。社会党国际是搞民主社会主义的,参照社会党党纲,我就起草了一个中国自由民主党党纲。然后就开始找人,邀其加入中国自由民主党。我们学校的王国齐,是我招募的第一个中国自由民主党党员。六四后他被关了八九个月,回单位后就被开除了。后来招募的党员差不多都是参与六四的人,刘京生就是其中的一个。一年不到,我们就招募了近三百人。李海、江棋生等也参加了最初的组党活动,但他们认为搞组织很危险没有入党。李海原是北大哲学系的研究生,六四后也被抓了,出狱后留着大胡子。我们总结八九失败的教训,认为正是因为没有坚强的民主政党和一个稳定的领导核心才失败的。记得八九学潮期间我三天没去北大,再去找杨涛(学生领袖),他们就说杨涛不够格,已经被他们赶下台了。我当时还笑说他们这改朝换代也太快了!现在回想,学生都是很单纯的,可只有单纯的理想是不够的。”

刘京生在胡石根入狱12年之后写过一篇文章《胡石根,你还能活着出来吗》,回忆了二人相识和交往的点滴往事。“我与他(胡)第一次见面是1989年5月的一天,当时他正在北京大学学生宿舍28楼前的一小块空地上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讲。周围有不少热血青年在认真倾听,我也是其中的一员。”胡身材瘦小,个子不高,衣着随便,其貌不扬,而他的演讲却充满激情,诚恳而又深刻尖锐,似乎洞察一切。你一定会被他吸引,被他感动,情不自禁地热血沸腾。六四之后,很多人感到无助和无奈。“许多人开始放纵,开始享乐,开始沉沦,开始寻找新的精神寄托。人们似乎很快就忘记了六四,忘记了那些死去的人。就在这时,胡石根找到了我,直截了当地问道:”是否希望做点什么——为那些死去的人?‘我被他的热情、直率、信任、真诚所打动,不假思索地答道:“我愿意做些有意义的事,不甘沉沦。’这一天,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。”

刘京生继续写道:“这之后,他介绍我加入了中国自由民主党。我为自己能加入这个组织而感到自豪,并永远的记住了这一天——1991年1月7日,正是我37 岁生日的第二天。”“此后我们共同创建了中国自由工会筹备委员会,决心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民众做些实实在在的事。”当时最安全的选择是广交朋友,蓄势待发,但最终他们选择了风险度最高但又最迫切需要的秘密组党。“在胡石根看来,在当时的背景下,在这万马齐喑的时刻,在几乎没有人肯为中华民族担当道义的时候,我们必须站出来。”

1991年的十一、元旦、春节期间,胡石根和他的同仁王国齐、王天成、康玉春、陆志刚、安宁、陈卫、陈青林、刘京生等人印刷、张贴、邮寄、散发了大量揭露残暴、传播民主的文章,其中大部分文章是胡石根起草的。“在我(刘)看来,我们做得还不多、不够、不好,还想大张旗鼓、狂飚突进地干一番。这时胡石根及时提醒我:”我们也许做得不多,但是我们做了。我们都是铺路石子,有可能看不到胜利的那一天,但我们无愧——无愧于这个时代,无愧于我们的良心,无愧于死去的人,也无愧于自己,这就够了!‘“

刘京生评价胡石根凡事观点深刻而鲜明,“毫不掩饰,能说服的说服,不能说服的求大同存小异,从不强求统一。在我们之间,争议不可避免,可他从不因观点的不同而疏远谁。他真诚地对待所有的人,赢得了大家对他的信任与爱戴。……眼见着他一天天消瘦下去,白发也一天天多了起来,而此时他还不到37岁。我对此常常感慨,感慨他生不逢时,感慨他不得不用最原始、最落后的工作方式(骑一辆破旧女式自行车穿梭于京城的角角落落)来抗衡武装到牙齿的既得利益集团。”

胡石根为中国自由民主党起草的党纲和工作文件,讲到了几条重要意见:一、人民组党、多党竞选是必要而且是可能的。这是历史的必然、历史的选择,是大势所趋。二、要重视民族问题。把民族问题与民主运动有机的结合起来,以更多的精力去关注新疆、内蒙、西藏、台湾等矛盾冲突较为激烈的地区。三、民主运动的开展,主要依赖国内的政治组织、政治力量,依赖广大的民众。四、开展工人运动,重视公民维权,建立独立于当局的工会组织,维护工人的切身利益。五、鼓励有政治信仰、政治热情的人做一个职业革命者、职业政治家,不断提高自身的综合素质以适应工作的需要。

1990年开始建立政党组织,到1991年就有了比较大的发展。“这时我们才知道北京还有另外一拨人在搞政治组织,叫做中华民主进步同盟。有康玉春、陈青林、陆志刚、安宁、陆明霞,他们那拨人都是八九的学生。通过高玉祥和陈青林的接触,他们也知道我们了。我们相互联系,彼此加入。到了1992年初,我们又成立了中国自由工会。加入的人多了难免鱼龙混杂,事实上八九的时候官方已在学运中安插了不少线人。他们打入学生内部,游行时他们也跟着游行,后来被抓时他们也跟着一起被抓,不过抓进去一两天就放了。这些人表现得很积极,抗议比谁都坚决。”

“六四后我们经常有活动,搞组织联络、印刷、张贴、散发、邮寄传单等等,需要很多人来做这些事,这样就到了1992年六四前夕。当时我们准备在全国搞一个轰动性的纪念‘六四’三周年的活动,至少北京、上海、广州等五大城市一起搞。外地同志都到北京来领取大皮箱,大皮箱里装的都是传单。在北京,我们当时准备用航模直升飞机在天安门广场散发传单。航模直升机是从香港用集装箱发过来的,先发到深圳,再从深圳拉到北京,然后直接拉到康西草原,在康西草原组装和试飞。航模飞机的载重大概是65公斤。天安门广场东南面附近有个石碑胡同,那里有一个旧的二层洋楼。我们租了它的二层,准备就从那个二层楼顶起飞。事实上我们的飞机在六四前一周就被破获了,根本没飞成。我们中间一直有官方的线人。紧接着,外地到北京来领传单的人一到北京就都被抓捕了。”

胡石根他们在丰台东高地开了一个卤鸭店,前院卖卤鸭,后院除了做卤鸭,还有一台日本超霸速印机。“当时那机器要几万块,还是很贵的。航模飞机大概也要十几万。这次抓捕,把我们全抓了,光北京就抓了七八十人,上海、广州、新疆、成都、内蒙等地也有很多人被抓。我们是5月27号被抓的。5月25号那天,警察到了卤鸭店,掀开帘子一看就看见了速印机。当时印传单的人很紧张,但警察当时并没有动手。于是卤鸭店的老板就想把速印机藏起来,殊不知早就被人盯住了,就看他们往哪里藏。到27号,他们打电话告诉我,说东西藏在某处了。我就问:”你们还没走啊?‘情况很危急,我们赶紧通知人,什么也不要干了,快快躲起来再说。27号晚上,我到宣武区西便门附近跟高玉祥见面,分手后走到儿童医院,警察就把我抓住了,直接送到安全局的看守所。这个看守所在丰台区大红门,靠近铁道线,旁边就是农田,那里有个村子,村里有一个二层楼,外表看像个招待所,到里面才能看见挂的牌子。我在那里从5月27号呆到6月10号,之后就转到秦城监狱去了。在秦城监狱呆了3个多月又转到半步桥北京市公安局看守所。在那里呆了3年,最终定我两项罪,组织领导反革命集团罪,判刑13年,反革命宣传煽动罪,判刑10年,两罪合并执行20年,剥夺政治权利5年。“

五、破碎的家

2005年和2008年,胡石根两次获得减刑。2008年5月,他被从北京第二监狱调到北京市未成年管教所。那里有个北京市回归教育中心,所有待释放的人回家前3个月都要到那里接受回归社会的教育。“本来我应该在5月底回家,他们却故意拖了3个月,直到8月24号奥运结束才让我出狱。我是8月26号回家的,被关了16年零3个月。在监狱吃的苦我不想细说了,尤其是在看守所,以后有机会再聊吧。那是太痛苦、太难以述说的一个过程。”

母亲1999年去世,胡石根在狱中没有获准参加葬礼。“我坐牢,母亲眼睛都哭瞎了。坐牢期间可以说是家破人亡。母亲死了,2003年妻子又和我离了婚。探视时间没有合法的亲人探视,后来我的一个弟弟就在北京长住了下来,每月去监狱探视我。我有一个女儿,现在北师大读大三。我出狱后,老岳母请我吃过一次饭,与女儿和前妻见了一面,后来就再没见过。在监狱服刑期间,她们去监狱看过我。现在我什么也给不了女儿,等她将来走上社会了,再自己去判断她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吧。”

胡石根的前妻是社科院语言研究所的职工,1981年到北大进修时两人相识,那时胡还在读本科。“我们是在我已坐了12年牢之后离的婚,主要是为了孩子。其实还在看守所的时候我就提出过离婚,说孩子你能带就带,带不了就给我的兄弟姐妹,她就哭。我兄弟姐妹多,肯定没问题。我们兄弟姐妹间的关系很亲密,他们都很关心我,他们的孩子也都很尊敬我。后来前妻还是舍不得,一直自己带着孩子。现在她好像还是一个人,跟老岳母住。后来我打过几次电话,说想去看看老岳母。老人说不用了,都看过了,你只要没什么事就行了,我们就不用你管了。我想那就算了,人家这么多年已经形成了一种生活规律,我再去打扰反倒不好,何况现在我的生活还是动荡不定的。”

胡石根原先住在语言大学的筒子楼内,现在那房子都改成了学生公寓了。如今他住在北师大东边的一个公寓楼里,属于西城区。那是一个两居室,与另一个人合住。“出狱后他们(警方)把我安置在这里,包括装修(只在他那间房子里简单地铺了地板)都是他们弄的。整个这个房子,从里到外都是被监控的,让人想起前一阵风靡全球的德国电影《窃听风暴》。我们现在进行的访谈,说的什么话,肯定是百分之百监控,你现在就可以跟他们(指监控窃听者)打招呼。这个房子是语言大学和海淀区公安局合谋搞的,借我出狱之机,把我从学校弄出来,不再让我回到学校住。我本应回海淀区,但是他们硬把我安置在西城区。我不愿意,可也没办法。西城区的政治犯比海淀区少得多,把我安置在西城区为的是减轻海淀区警方的压力。西城区实际上是很烦的,他们认为海淀区把这么大一个雷丢到这儿来了。出狱两年多了,至今我也没办户口登记,户口本、身份证都没有,生活极不方便,连银行开户都办不成,出行更是很大的问题。没有户口也就无法办理生活最低保障。我没有工作,没有收入,生活主要靠亲友接济,无法通过银行,只能当面转交,非常麻烦。这种状况其实是另一种方式的囚禁。没身份证,没户口本,你就不能找工作,没工作你就没有生活来源。出门就得花钱,没钱你就出不了门,他们就是想用这种办法把你限制住。”

真是有一弊必有一利。“本来我们这些人出狱后是要参加所谓社区矫治,按规定这期间要写思想汇报之类的东西,现在我被卡在中间,哪儿也不属于,这样一来就没人管我了,思想汇报都不用写了。不过,到了敏感时期就没有真空了,24小时都有人盯着,有时他们就坐在你们坐的这个沙发上。这个楼还专门为我的入住安装了探头,每天的电话,约见了什么人,他们都一清二楚。今年春天‘两会’期间,美国之音、法国电视台等媒体来采访我,他们都知道,拦不住人家。我呢,只要你能来,我就接受采访。有朋友劝我出国,不过我没有这个考虑,一出去肯定就再也回不来了。我是基督徒,每个星期天要去做礼拜,他们有时想管也管不了,但有时他们就蛮横地拦着我不让去家庭教会。”

胡石根2010年8月6日由袁福声牧师(袁相忱牧师之子)施洗归主。几乎同时,他与滕彪等其他5名中国异议作家同获赫尔曼-哈密特奖,胡石根把这看作是主的恩典。现在,他参与了一个访民维权律师团。这个律师团主要由两部分人构成,一部分是公民律师,没有律师证,但关心访民事务,胡就属于这样的公民律师;另一部分是被吊销了律师证的律师,仍然可以为访民提供法律服务。“这个律师团的人大多数都是义工。我几乎每天都会收到访民的上访材料。除了这些,我还要学习很多新的东西,毕竟坐牢16年多了。现在我24小时都觉得不够用。”这正如《圣经》新约哥林多后书第五章第十七节所说:“若有人在基督里,他就是一个新造的人,旧事已过,都变成新的了。”耶稣基督应许说:“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,因为天国是他们的。”愿上帝多多赐福于胡石根弟兄!

《中国人权双周刊》首发,转载请注明出处:

http://shuangzhoukan.hrichina.org/article/717

http://shuangzhoukan.hrichina.org/article/739

2010年11月12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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